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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到一個月前,奶奶突然因為肺炎併發多重器官衰竭,被進加護病房。

我請假趕回頭份,看到的是躺在病床上嘴裡和身體插滿管子的她,

那時她意識清醒但雙手被綑綁住,無法動彈,

因為插管的關係,無法再開口說話、無法再吃進食物,

能宣洩的,僅有那一雙其實已經無法視物的雙眼所流出的淚水。

 

「阿嬤,我來啊。

「阿嬤,你很痛苦我知道,如果妳會害怕,要記得念觀音的名字。」

「妳一生的辛苦我們都知道,我們都在外面,探望的時間一到,就會馬上進來陪妳。」

 

消毒藥水與酒精的味道與醫護人員已然習慣的緊繃相互交雜,再加上抗生素與鎮定劑的搪塞,一室的哀傷苦痛彷彿都被凍結成霜,穿在身上的隔離衣沾滿膽怯,連氧氣罩的幫浦聽起來都像是死神的召喚,冷冷的一切,連隔壁床、對面床病人偶一張望的投射,都像是他忽然看到了什麼,那裡,似乎真的有某種叫人無法言說的絕望,甚至,讓人連活著都害怕的絕望。

 

奶奶張口欲食,卻不可得的畫面,我無法忘記。

 

那是我小時候在尖山老家神桌旁一部佛經書裡的記載的情貌,而那也是奶奶帶回來的漫畫版的十八層地獄遊記——每一層煉獄都有不同的酷刑,其中在餓鬼道,終日不得一食,飲食到口,即化火炭。

 

這同時也是《佛說盂蘭盆經》裡目蓮救母的片段:

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。大目犍連始得六通,欲度父母,報乳哺之恩。即以道眼觀視世間,見其亡母生餓鬼中,不見飲食,皮骨連立。目連悲哀,即以缽盛飯,往餉其母,母得缽飯,即以左手障缽,右手搏食,食未入口,化成火炭,遂不得食。目連大叫,悲號涕泣,馳還白佛,具陳如此。

 

震驚倏地穿越時空,將我帶回那間曾經住了九年的老家,那個我曾想盡辦法逃離的巨大荒涼,鋪天蓋地襲來,於是我決定面對這種刻在記憶中、所謂的無能為力。

而可笑的是,我能做的也只有每個星期回去探望倒在病床上已經陷入昏迷的她,過去這些年,我從未那麼密集地探望她,一方面是逃避,但更多的是遺忘,我不知道見了她之後,可以跟她說什麼。

 

保重?

身體還好嗎?

 

然後呢?聊小時候的事,或是聊現在她的子孫們的事?

過去的事無法改變,未來的事她無法參與。

一個老人,以及更多和她同住的老人們,還會覺得他的子孫發達重要嗎?

我常在想,一個人生命到了最後,特別是被衰老逼到最後的人,到底懷著什麼樣的心境,可我現在想不透,就算每天與我家李二爺(外公)相處遊戲,我還是猜不準,也許他們沒那麼多時間感到寂寞,因為沒有時間了。

 

好好活著,即是一種價值,怕的是,連活著都是折磨。

 

三個星期的煉獄歷險之後, 十二月二十九日 凌晨,奶奶與世長辭。

 

一月九日 ,出殯。

從沒想過我竟能寫她,而我寫了,還在喪禮上代表孫輩讀了出來。

 

在國樂伴奏的渲染併著隆重的跪拜禮引領下,悲傷是容易的,眼淚也是。

 

但我想最深的是遺憾,如果她和她的子孫們能有機會好好互訴思念的話。

可惜,這不是一個善於說愛的家族。

 

ps.好在其實也沒真正的恨,說到底,都是得同穿孝服跪拜祖先的一家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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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icebergfish21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