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想家……想媽媽……」楊麗麗靜默了三秒,給我這樣一個答案。

    楊麗麗來自印尼,另一個島國,飄洋過海到了一個再也吹不到海風的山城,微仰著頭,我問她過得好嗎?「很好。」我的問句還沒落下,她的答案倒乾淨俐落著地,可能是我的問號還停在半空中,空氣有些凝結,我只好對她懷裡的嬰兒作了個鬼臉,嬰兒黑亮的大眼睛盯著我瞧,細嫩的小手不小心揮觸到媽媽的臉頰,她突然說:「想家。」

 

 走進東勢大茅埔,方城式的社區,以三山國王廟為中心往外擴散,巷道溝渠狹小多彎,大道之中另有小路,小路與小路之間還有比防火巷更小的窄徑,整個社區如同一個迷宮,像座僅差了護城河的城堡。一園園的果樹坐落村莊外,戶戶門朝內不往外,無形的、封閉的城垛曾抵禦了早期原住民與漢族的爭端,護守著世代務農的客家子弟。

 

    城牆擋得住侵擾,無法阻攔出走的子弟,外頭的世界比村裡的城牆更加迷人,年輕的一代能走的都走了。村莊安靜了好些年,直到多了許多陌生的年輕女子,她們有著微深的輪廓和髮膚,孩子般的臉龐不脫稚氣的笑容,大茅埔多了幾抹異國的柔情,再放柔耳朵仔細諦聽,孩童的嬉鬧聲從街頭傳到巷尾,哭鬧越來越清晰,客家腔調卻越來越模糊,才發現村子竟然來了五十二位外籍新娘,這些來自印尼、柬埔寨、越南的女孩變成了妻子、媳婦、媽媽,那些抱著小孩站在雜貨店前買糖的少婦,或是提牲禮走進三山國王廟的女人,都是來自南洋的外籍新娘。

 

    飄洋過海,為嫁台灣郎

    八年前,楊麗娥十六歲,沒想過有一天會「嫁人」,也沒想過有一天會嫁到台灣。但是爸媽消瘦的身軀逐漸填不滿家中九個小孩的嘴,拖著老牛車耕不動這一家子的地,日子越來越難過。

 

    「要不要讓你家麗娥嫁到台灣享受?」朋友建議著,似乎已經成了「脫離苦海」的最佳捷徑。「捨不得啊!這麼遠。」媽媽與麗娥對望,麗娥倒是沒有太多意見,朋友於是接著說:「沒關係,反正見了再決定要不要嫁,最近又來了幾個台灣男人,給你麗娥看看。」麗娥點點頭。

 

    到了見面的地點,原來不是那些男人讓麗娥「看看」,而是麗娥和其他的印尼女孩讓台灣男人「看看」。這些看起來三、四十歲的男人,穿著西裝、打著領帶、踢著黑皮鞋,睜著大眼盯著她們。其中一個看上了麗娥,帶麗娥吃個幾次飯,也沒說過幾次話,麗娥就嫁了。

 

    一個星期後麗娥踏上台灣的土地,成為大茅埔的新娘。

 

    「和我想的不一樣。」原來麗娥的丈夫只是一個修車工人,那些娶親的行頭,回家後功德圓滿地回到木櫃裡安養天年。她嫁到了克勤克儉的客家庄,沒有繁華炫麗的街燈,沒有高聳入天的摩天大樓,這裡是平地入山的關口,來往最頻繁的是載滿梨山高麗菜的大貨車,蠻橫的砂石車也經常呼嘯而過,往往釀起漫天煙塵,而煙塵之外是與農家相鄰的一園園果樹,安靜地陪著身後的青山數著日升日落。

 

    難解的鄉愁

    一切安好,只是夜裡難眠。

    異國的月色皎白而明亮,孤零零地懸在夜空之中,不變的陰晴圓缺是麗娥唯一的舊識。每當丈夫睡去,月娘總讓麗娥想起遠在家鄉的媽媽。「看人眼睛要大一點!」她記起媽媽曾叮囑的話。「我嫁得好嗎?」麗娥自問。「有什麼不好的呢?這裡不愁吃穿,丈夫也挺忠厚老實,應該不錯了。」她望著身旁的丈夫,說不出該有什麼感覺,這個按照新學的語言該喊「老公」的人,的確是很老,糖尿病的摧殘又讓他顯得更加年邁滄桑,相差十八歲的年紀,相差千里遠的鄉愁,印尼菜餚的辛辣遇上了客家菜的甘鹹,紛歧的巷道、陌生的語言是一層一層粗厚的牆,白日隔絕門外和煦的陽光,夜裡傳遞鄉村的靜默。難以言喻的孤獨在心裡膨脹,膨脹、膨脹到狹隘的臥室充塞思鄉的空氣,卻只能無聲地消散,不能爽快地爆破,「丈夫還熟睡著呢!」拉上棉被,麗娥輾轉入夢。

 

    難以言喻!雖然麗娥也講客家話,但是印尼與台灣的客家腔調畢竟有所不同,兩國的文化差異錯亂了原本的思緒,更何況還有「國語」、「國字」,走出村莊就真的像鴨子聽雷,有聽沒有懂的情況在日常生活中重複地發生,不認得家裡地址、不知道家人的名字怎麼寫,離鄉的麗娥從初一、十五進出廟宇學起,從妯娌伯叔學起,兩個孩子相繼出生,還得和孩子一起呀呀學語,學說國語。

 

 

 

    可以重來嗎?

    理想與現實的差距隨著歲月的磨洗而消逝,八年,她已經熟悉大茅埔的一草一木,也能用簡單的國語和我交談,我問她叫什麼名字,「楊麗娥」她在我筆記本上留下有點歪斜,但是清晰可辨的三個中國字。

 

    八年對麗娥來說是過去,對嫁來台灣才一年多的麗麗而言,是即將面對的未來。她抱著四個月大的女兒,很吃力地傾聽我的問句,「你嫁來台灣幾年了?」她用手比了個八。「八年?你不是才二十一歲嗎?」我怎麼想都不對,這個和我同年齡的女孩怎麼可能八年前結婚,經過一個字一個字確認,再加上一陣比手畫腳,麗娥才說:「她是八十八年嫁過來的啦!」

 

    「如果一切可以重來,你會不會再嫁來台灣?」經過了一個下午的閒聊,我問了一個現實生活中已無法選擇的選擇題。「不會。」麗麗這回倒明快地回答。身旁的麗娥則陷入想像,微微一笑說:「不知道。」她不知道當初的選擇對不對,只知道未來她仍然住在大茅埔,兩個兒子會繼續長大,日子會過下去。

 

    TOKO INDO 印尼店

    日子過下去,路要走下去。聽說有個外籍新娘在本地開了間小雜貨店,專賣從印尼運過來的香料、食品。「跟我走。」麗娥矯健的步伐帶我穿過幾條小巷,一會兒左轉,一會兒右轉,再經過一座果園,果然看見一塊白底紅字的大招牌,上頭分別以中文和印尼文寫著「TOKOINDO 印尼店」,隨著招牌上的指示轉進個大院子,「阿芳,有人找你。」麗娥對著裡頭的人喊,我走進屋子,見到了琳瑯滿目的異國風情。

 

    藍色的鐵架子擺滿各式各樣的香料,一盒盒黃、紅色包裝的咖哩粉、辣椒粉、胡椒粉,一包包椰子粉、椰子糖、爪哇咖啡,地上擺的是三大箱泡麵,泡麵包裝上大都印著火紅的大辣椒,三大落架子上,各式各樣的辣調味醬紅得光看都覺得舌頭發麻。

 

    女主人名叫張婷芳,嫁到大茅埔八年了,剛嫁到客家庄,婆婆有意沒意間總是盯著媳婦「工作」,沒事做可是犯了「好吃懶作」的天條,只是十九歲就孑然一身嫁到台灣,婷芳怎麼想都想不出自己能做些什麼,「總不能一直給人看低吧!」她心裡想著,好強不服輸的個性讓她意識到自己必須「有用」,才能作個快樂的客家媳婦,便開始學裁縫,幫人縫製娃娃衣,一方面貼補家用,一方面也在身邊存些備用的私房錢,細細密密、殷殷勤勤地縫,她八年存了兩、三萬。

〈上〉

     目不識丁的外籍新娘,與人溝通尚得比手畫腳,出外找工作又是另一層考驗,有工就做,只要能賺得些許買菜錢,養得起先生、孩子,她都去試。農忙時到果園護套新生的楊桃,為高階梨接枝上藥;農閒時,她挽起袖子上工去,纖弱的身軀鑽進笨重的搬運機內,她竟能咬著牙開起搬運機,從生疏到熟練,從年輕到老。

 

    只有兩、三萬,卻圓了她的夢。

 

    九二一大地震後,家裡更需要穩固的經濟來源,她想起桃園有一家印尼雜貨賣場,專賣南洋的雜貨給外籍新娘或外勞,東勢這裡有大批的外籍新娘,卻沒有可慰鄉情的店舖,「我要開一家印尼商店。」她想。

 

    「不要啦!做生意不容易,還要花一筆錢。」丈夫並不支持婷芳的想法。但是她已經決定要拿她存了八年的私房錢試一試,首先是與桃園那家印尼商店聯繫,再跟著鄰居去學開車,這樣她便可以自己從桃園批貨回東勢,接著動手清出一樓的半面牆,置上朋友贈送的鐵架,批回的貨便安安穩穩地整齊排列著,有了店舖樣,當然得有招牌,資源有限,創意可是無窮,在家門附近貼幾個手寫告示牌,小店就開張了。

 

    「這樣只能賣附近的幾個熟人,賺不了錢。」她後來又想到這一點,才發覺不跨出家門、不跨出社區是行不通的。賣東西最重要的是要有人買,喧鬧的地點最多人潮,夜市鬧轟轟,來來往往的買客又多,夜市擺攤對婷芳來說是個拓展財源的好辦法。藍色的小發財車裝載一箱箱印尼製的泡麵、一袋袋從微甜至辛辣的咖哩粉、一滴一點汗水與一輪一輪的夢想,每天下午四點半,發動引擎,婷芳就竄入人多的市集,微黃的燈光下,她賣給南洋來的遊子故鄉的味道,也賣給台灣的歸人異國的新奇。

 

    時間下午四點鐘,再過半個小時,她又將開著車到東勢的鎮上去闖一晚上了。

 

    信守一個承諾

    「請問秀琴在家嗎」「不在。」接電話的是一個青年,回答永遠只有兩個字。他的媽媽故鄉也在印尼,十八年前就飄洋過海嫁到了台灣,原以為可以安安心心地過一生,誰知孩子出生後不久……

 

    「救命啊!不要打了。」秀琴的丈夫突然間揮起拳頭見人就打,連枕邊人也難逃這一陣皮肉痛,一時之間,家中椅子、報紙、杯子,倒的倒、飛的飛、碎的碎,丈夫毫無預警的憤怒嚇壞了秀琴,公婆也被兒子驚得連喊帶逃,「兒啊!莫發神經!」「發神經!」秀琴偷偷瞧了丈夫一眼,這一眼不對了,無神的瞳孔加上歪斜的嘴角似笑非笑,「難道他真瘋了?」秀琴害怕地顫抖。

 

    這個問句變成了肯定句。醫生診斷出秀琴的丈夫患了精神方面的疾病,樸實的農村耳語相傳地快,大家都說:「他瘋了」。

 

    這個他,可不是別人,是秀琴跋山涉水尋求的依靠,是孩子的父親,「他怎麼能瘋?」秀琴看著襁褓中的嬰孩,孩子哭了,她的淚卻比孩子先滑落。公公緩緩走進,拍拍媳婦的背,嘆了一聲很長很長的氣,嘆息中老人的喉音夾雜滄桑和無奈,靜默了一會,他說:「我兒子都這樣了,你還年輕,你去找一個更好的人跟吧!」「嫁給他,這是我的命,我不會離開。」她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讓她還能安慰眼前的老人,她許下了這個承諾──養家活口。

 

    目不識丁的外籍新娘,與人溝通尚得比手畫腳,出外找工作又是另一層考驗,有工就做,只要能賺得些許買菜錢,養得起先生、孩子,她都去試。農忙時到果園護套新生的楊桃,為高階梨接枝上藥;農閒時,她挽起袖子上工去,纖弱的身軀鑽進笨重的搬運機內,她竟能咬著牙開起搬運機,從生疏到熟練,從年輕到老。而她,身旁是落石、黃土、飛砂,心中是丈夫、兒女和日子。

 

    「勤快。」村裡的人給她的評價。「樂觀開朗。」再熟一點的朋友對她的看法。學了一些手藝,她現在的工作是幫人「辦桌」,幾十張桌排開的排場,幾百道菜的烹煮,更有那喜慶宴喪的人情,忙起來就是昏天暗地的夜,這樣的忙碌讓她沒有時間悲觀,十八年的克勤克儉也讓她徹底融入客家庄。夜晚十點鐘,我試圖打最後一通電話給她。「喂…」電話那頭,青年依然回了簡短的兩個字「不在。」掛上電話,我想,她或許正在收拾某個喜宴之後的杯盤狼藉,準備回家了。

 

    尾聲

    驅車離開大茅埔,接近日落時分,梨樹園裡,淡褐色的新枝椏開滿了白色花瓣,潔白的花蕊間,點點鮮紅紛雜其間,紛雜的紅並非花色,而是高階梨接枝後纏綁的紅色膠帶。為了保證進口的新枝能長出多汁的果實,晚上剪掉舊枝後必須細心塗上一層藥。第二天早上再將新枝接上,還得扎扎實實地纏上膠帶,梨子才能長得好。新枝不好好照顧,不會自己長出新芽,來自異鄉的新娘像是突然斷了根的嫩枝,舊樹得讓嫩枝融入,果樹才能茁壯開花。

 

    晚霞、薄霧,與逐漸朦朧的青山相互依持,三山國王廟前,麗娥的孩子正與其他小孩玩著捉迷藏,揮手再見前,我看到兩三個站在雜貨店前的少婦。「她們都是外籍新娘。」村裡的人說。 〈下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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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icebergfish21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