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
民國九十九年十二月三十日子時(12/29 11:00 PM),我們身穿黑色孝服,集體跪在老家前的馬路邊,迎接欲短暫引度您身軀的棺木。

 

 

那一夜,很冷。叫人凍僵的風颯颯急吹,整條街黯淡無光,漆黑深邃的夜空連顆星子都沒有,而我們忙著搓揉手心,無語,只能依著葬儀社的指示前行,而孝服底下一層層厚重的大衣與棉衫卻讓每個人的身型顯得滑稽,相互穿戴順便自嘲幾句,就被推擠著踏向儀式遂行的軌道,每個人的身分上加了一個「孝」字,就將離別的情緒包裹在臃腫底下,像是硬撐出來的悲傷,於是我們等待,一聲令下。

 

 

跪落。

 

這樣的場面該是體面或是寂寥?還是一種寂寥的體面?六十名子孫同聲跪下,連衣褲磨擦的窸窣聲都顯得肅穆,幾乎來不及反應,古老的儀禮便直接殺進來,將內心忍住的脆弱戳破,當我的雙手碰觸冰冷的水泥地,全身湧上一陣酸緊,眼淚悄悄滑下。

 

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死亡的溫度並非極度的冰寒或沸滾的燙熱——地獄所描述的情境,而是沒有溫度,一切虛空。

 

同時,生命也沒有因此而停止,將以另一種無聲無息的方式,繼續活在子孫心中,直到有一天,記憶被遺忘帶走。

 

 

民國十三年,新一輪的甲子起始,您誕生於竹南南庄郡員林村的張家伙房裡,雖不是名門望族,但也是個坐擁山林田地的富有農家,按現今的標準來看應是一位千金小姐,至少在兒時是不挨餓的。

 

然而,二十歲婚嫁之後,沒過幾年發達日子,就因時代的劇變與阿公生意失敗後的困苦,變身為一位扛著千斤重擔的母親,像那個時代大部分的客家女人一樣,註定一生勞苦,貫徹四頭四尾的無奈婦德。

 

更何況,您一連生了十二個子女,每張嗷嗷待哺的口,都是一個永遠無法填補的洞,大大超出了妳所能養育生命的負荷,即使您踏奔山林挖筍、採柿、剪果,又趕赴市集批菜叫賣,從早到晚工作不休,甚至生兒三日即出門擔菜謀生,仍然不夠,永遠不夠,乃至於您根本無暇顧及兒女們脆弱敏感的心靈,只好放任他們在險巇中闖蕩,因此個個回憶起來,總是愁苦。

 

「小時候阿嬤背著我去採柿子,怕我亂跑,就把我綁在柿子樹下,然後她俐落地爬到樹上去摘果,要知道,那樹枝很脆弱,一不小心摔下來可不得了。」

 

「我十四歲就開始去市場賣菜!」

 

「阿嬤一肩擔菜,一肩擔著你叔叔……」

 

「挺著七個月身孕,還帶著我走山路,那天下著雨,她不慎滑倒,跌坐水灘裡……」

 

「以前家裡是土角厝,颱風一來就把屋瓦吹翻,我把臉盆墊在棉被上,叮叮咚咚,就這樣一邊接雨一邊睡覺。」

 

「涉水採收筊白筍,水很深,腳步得站穩,還要提防水蛇。」

 

不說還好,一談起,全是您在勞動的身影,兩腳踏了周邊的山頭,雙手永遠有忙不完的事頭,每次聽聞總覺得那是不可思議的傳奇,而這樣的苦,卻是您掙脫不去的紮紮實實的命運,生存壓力無止盡地拖磨著,久了,該屬女人的溫柔與慈愛也被一捆一捆厚重的孤寂纏繞,導致我總不忍卒睹環繞在您身旁的光影,該是一聲何其沉重的嘆息。

 

 

飢餓與貧困是您一生的夢靨,迫使您面臨骨肉分離的痛徹心扉,訃聞上的出嗣男一詞,恐是您無法言說出口的悲傷,小叔說,七叔叔送人後的那一夜,妳偷偷躲在棉被裡哭了好久。面對接二連三,親生兒女必須出養他人的事實,您除了偽裝堅強,又還能做些什麼以抵抗生命中種種的莫可奈何?

 

有關於您的辛苦,不用多言,已經深刻入骨。

 

我更想告訴您的,是我記憶中的您的身影。老家,您房間的氣味隨著多年的閒置已經消散逸失,我再也尋不著那混著髮油與花露水的樸舊氛圍。

 

在那個房間裡,每當你按下電視開關,歌仔戲的旋律一響起,我總會溜進去,陪你一起看楊麗花,一開始妳不知該如何跟我說話,而我也不懂該如何與妳聊天,於是,我們只好直盯著螢幕,不動如山;後來,妳偶爾會介紹熟識的劇情,誰是好人,誰是壞人,那壞人是如何如何的壞,做人千萬不可以那樣。我說,我台北的外公比較喜歡看葉青呢!

 

妳驚訝:敢聽有?於是妳知道,原來外省人也愛看歌仔戲。

 

其實,妳愛看的不只楊麗花,還有黃香蓮、葉青、許秀年……,戲裡唱的是澎湃的情感與長哼短吟的生生死死,而一向不擅言說的您,又守著什麼樣的曲調?

 

而今,民國一百年了,您沒來得及跨過的新年,慚愧的是我們,直到您不在了,才終於與您一同倒數,才會想起該點柱清香,向您說聲「新年快樂」,不知道這是否是您這些年來最大的心願?

 

與您同住時,發現您特別期待年節,農曆新年、元宵、清明、端午、中元節、冬至……,您用糯粿糕粽的鹹甜滋味,默默數著節氣的遞嬗,約莫這個時刻,您總在老家的狹小後院架起長板凳,開始壓年糕,我很好奇,跟前跟後,妳說年到了,要做年糕、蘿蔔糕。我們幫忙都談不上,只能看著妳挪著、搓著、拌著、蒸著,成日在廚房穿梭。

 

那段時間整間屋子瀰漫著蒸蘿蔔的香氣,而那綿密多絲的口感,無論蒸煎湯煮都令人懷念,是您讓節氣有了味道。

 

傳統社會的農時餘香四季轉換,讓都會區的年節特賣會及百貨周念慶顯得膚淺,過年的年糕、拜天公的九碗甜品、清明節的草仔粿、端午節的肉粽和鹼粽、中元節滿桌祭品、家門路旁插滿的香。

 

我靜靜看著,知道每種儀式都有意義,那是您以為的和天地鬼神溝通的方式,我一直沉醉於如斯恭敬多禮的氣氛。我想象其中的鬧熱與殊勝,菩薩、天公、祖先、地基主,甚至流浪的魂魄在某一天的某一時,享用著人間盛載的點滴情意,神佛與人一同歡笑,即使僅有那麼一瞬間的喜樂,也已足夠。

 

您的仔細張羅又何嘗不是一種浪漫,宛如楚辭裡湘水邊的歌舞酬戲,以馨蘭之芳答謝有靈萬物。雖然多數糕點是要拿去市場販售的,那是妳的習慣和依戀,妳所能展現存在價值的一條路線,我和弟弟隨妳去土地公廟拜拜,陪妳去市場幫三姑賣菜,但其實我們知道,您的忙碌是為了兒女子孫大團圓的豐盛,您念著、等著、算著,大伯何時回來?小姑何時回來?有誰要回來一起過年?您的思念無從抒解,僅以餵食取代,那是妳此生所最能理解的照顧方式。

 

晚年您居於護理之家,有回我去看妳,握著妳的手,妳的眼眶泛淚神情激動,卻不知如何訴說想念,於是妳說:「要吃豆奶嗎?」妳不知道的是,那一刻我必須使出多大力氣忍住不落淚,即使只有一瓶安養院分發的蜜豆奶,您也執意給予,而我們卻未曾傾聽您的故事,除了勞動之外,藏於您內心深處的怯弱與不安……。

 

對不起,兼以深深的感謝。

 

在將來更多未完的故事裡,我們願將家族的虯結紛擾轉化為感念,願您乘著紅蓮翩然而去,每一朵蓮,都是眷戀的昇華,那是我們所能為您做的最後一件事,埋頭摺紙,將紙片化作蓮瓣,當火焰燃起,就成為接引的渡橋,成為一抹光明,而您終於放下肩頭的千斤萬擔,歸彼國土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2011.1.9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icebergfish21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